愿你归来仍是“孩子”

人这一生，生为孩子，当过牛马（尼采之骆驼），做过斗争（尼采之狮子，饺子导演之“我命由我不由天”），归来仍是“孩子”。一个人要走多远，全看心境。人生大境，莫过于“孩子境”。

人类是唯一一种如果无法感受到人生的意义就很难活下去的动物，寻找意义是人类特有的一种行为。

然而，现代人丢失了人生意义。现代人在解决了温饱之后，陷入了无意义的病症。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，想要追求什么，只是觉得眼下的事情毫无意义。“对存在的欲求不满”“不可估量的无意义感”和“空虚感”成为现代人的烦恼。

工作，在父母辈看来，是谋生的手段，是赚钱的工具。“好好学习，将来找个好工作”或者“不工作，你吃什么”是日常生活中最为常见的教诲话语。然而现代人经常在工作过程中感到不适。李颖迪在《逃走的人》中描绘的鹤岗，就是现代人逃避工作的“世外桃源”。在鹤岗，买一间两三万元的房子，不上班、不社交、不恋爱，维持最低欲望的生活，就可以延续生命。在鹤岗，现代人可以逃离工作带来的不适。

问题在于，现代人在工作中感到的不适究竟是什么？

泉谷闲示引用了汉娜·阿伦特在《人的条件》中提出的劳动（labor）、工作（work）和行动（action）的框架。

• 劳动：维持生存所必须的基本活动，是人类日常生活的生理需求。
• 工作：人类为创造持久的、物质性的事物而进行的活动。工作的产物是人造物品，人造物品赋予短暂易逝的人生长久存在的尺度。工作创造世界，留下了有韧性的作品和产品。
• 行动：人类在与他人互动中展现自己独特性和自由性的行为。行动并不仅仅是物质的生产，而是人的精神、意志、自由和身份的体现。它是在公共空间中与他人互动、对话、合作、争论、表达个人观点的过程。但是，在古希腊时代，观照生活（vita contemplativa）更重要，观照生活是最具人性的生活方式。

汉娜·阿伦特认为，在现代社会，工作没落了。工作应该具有某种程度的持久性，能够创造世界的、充满人性。但是，工业革命开始之后，工作降级为片段式、分工化的劳动。通过分工化的劳动生产出的产品已经不再是通过工作生产出的、可以长期珍惜使用的作品了，它们渐渐变成了需要人们不断消费的、单纯的消耗品。人沦为劳动动物。【46-54】

泉谷闲示还引用了马克斯·韦伯的观点。马克斯·韦伯认为，以营利为目标的资本主义精神诞生了与之目的完全相反、最追求禁欲精神的新教伦理。人们将赚钱当做自己的义务，即“天职”。天职意味着，履行世俗职业中的义务，被认为是道德实践的最高内容。【58】

经过以上分析，泉谷闲示的结论是：

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，本来应该能够实现人类价值的工作被分段式、分工化的劳动吸收合并，彻底变质。而且，自古以来被赋予最高价值的、安静的“观照生活”的意义被彻底忘记，只被看作懒惰、缺乏建设性的事情。此外，基于一心履行“天职”，遵循世俗内的禁欲这种生存方式的价值观，通过片段式、分工化的劳动来赚钱变成了善行。资本主义从中诞生，资本主义精神的思潮越来越盛行，人们普遍认为不努力就没资格吃饭。【67】

如何寻找真正的自我，寻找人生的意义呢？

泉谷闲示引用了尼采在《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》一书中提到的骆驼、狮子和孩子的比喻：

• 骆驼（顺从、承受），泉谷闲示称之为“不成熟的无人称境界”，代表的是一种顺从、承受重负的状态。这是人的最初阶段，象征着顺应社会的规则、传统和道德准则。骆驼能够背负沉重的负担，代表着对生活中艰难、困苦的承受力。
• 狮子（反叛、否定），泉谷闲示称之为“第一人称境界”，代表的是反叛和否定。狮子象征着一种力量、一种对现有秩序的反抗和对“你应该如何生活”的拒绝。狮子的特点是它拥有极大的自由与力量，但它的力量往往是用来摧毁那些束缚它的外在限制。
• 孩子（创造、超越），泉谷闲示称之为“超越性的无人称境界”。经过骆驼阶段的忍耐和狮子阶段的反叛后，孩子象征着一种新的开始，一种纯粹的、没有被外界压迫的创造力。在这一阶段，个体不再仅仅是反叛，而是开始创造新的价值、意义和世界观。

泉谷闲示认为，在“狮子”和“孩子”境界中，真正的自我是存在的。人活于世，应当追求的是“孩子境”。

何为人生的意义？

泉谷闲示认为，人们经常混淆意义和价值。

• 价值是指能够派上用场，例如赚钱、增加知识、掌握技能、为了下一步休养生息等。价值与头脑判定的得失有关。
• 意义不等同于价值。真正的意义与是否有价值无关。只要本人能够感受到一件事情的意义，就说明它是有意义的。意义则与内心和身体的喜悦有关。意义需要用内心和身体去感受。

对我来讲一个显著的例子是：手写笔记的价值有限，因为它效率低、不易保存、不易查阅。但是，手写笔记可以令我全身心地投入阅读和思考中，这是键盘无法替代的。

泉谷闲示将人的机能分为两部分：一是头脑，负责计算，重视量；二是内心和身体，负责感受，重视质。

人生的意义不是来自于头脑的计算，而是来自于内心和身体的感受。想要探寻人生的意义，就要通过内心和身体的参与，在乍一看枯燥无味的生活中重新找回失去的“质”。按照泉谷闲示的原话：

人之所以能够感受到人生的意义，并不是因为完成了有价值的事情，而是因为内心和身体在感知各种各样的事物，并且为此感到喜悦。【90】真正的自我绝对不会在外面等待我们找到，它是需要我们回归作为生物最自然的、以自身内部——内心和身体——为核心的存在方式才能找到的。【90】以内心和身体为中心，以真正的自我的身份来生活，就能产生能动性、创造性及最重要的“游戏人间”的心态。【91】

简言之，想要探寻人生的意义，那就要用内心和身体去感受。我记得我本科时代听崔建远教授的课时，感受到了崔老师是将民法融入血液中的。崔老师经常说“对于民法，我是真的热爱”。爱民法如同爱生命。这种热爱，恐怕就是基于内心和身体去感受的热爱，而非基于发表多少论文可以评上何种职称、获得何种帽子的算计。

如此说来，“孩子”最能体会人生的意义。

我们小时候可能觉得一天很长，对未知的世界充满好奇，沉浸在自由的幻想中，心中充满了没有限制的梦想，生活充满了真正的意义。我们天真地在传单空白的背面用蜡笔勾画，完全不追求现实价值，不去想这样做会产生什么价值，也不期待自己将来成为一名画家。【83】

那么，为了探寻人生的意义，我们应该何处去？泉谷闲示的答案是：艺术与爱。

• 艺术是人类灵魂中不可或缺的东西。艺术不是装点人生的特长和兴趣，也不是糊口技能。不满足于适应社会的人生、直面人类的深层想法时，从内心深处涌起的真实的表现，才是艺术。
• 爱不仅是指向他人的情感，还是指向世界上各种各样的事物以及人生本身的情感，是深入探寻对象本质的好奇，是用心体会对象的愿望，具有充满好奇心、像天真无邪的孩子一样的性质。爱的经历，可以让我们从生活中感受到意义。

最后，如何品味生活？泉谷闲示认为，看似平平无奇的日常生活，蕴藏着让我们感受到人生的意义的关键。我们应该在一生的所有时间中——不区分日常与非日常——带着“玩心”。尼采用“孩子”来象征人类最成熟的状态。“孩子”的生活中充满“创造”这个“游戏”。创造是最好的“游戏”，“游戏”是具有创造性的。要想深入感受事物，就要像“孩子”一样把事物当成具有创造性的“游戏”。罗伯特·亨利在《艺术的精神》一书中提到“艺术家交给人们，人活于世，是为了像小孩子一样玩耍。这是一种成熟的玩耍——是心智才能的玩耍，所以我们有了艺术与发明。”【130】

综上所述，人这一生，生为孩子，当过牛马（尼采之骆驼），做过斗争（尼采之狮子，饺子导演之“我命由我不由天”），归来仍是“孩子”。一个人要走多远，全看心境。人生大境，莫过于“孩子境”。

2025年2月15日写于中国人民大学明德法学楼（本该改论文，但是我的内心和身体告诉我先写书评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