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切赞美属于动物

我三十岁之后没有再读过莫言，都是在二十几岁读下来的。原来并不喜欢这种倾泻而下的语言和情感。到今天这个年纪，突然发现，原来世界就是这么粗鄙、下流、互相残害，许多恶人摇身一变，成为正义。

再读生死疲劳，这种感觉更加强烈，这本小说里，动物由人投胎，获得智慧；人却像动物，披着外衣做出兽行。

六道轮回，精明地主投胎为畜生，这畜生走过一遭又一遭，智慧、慈悲、伟岸、忠诚、形貌俊美，甚至称王。为人时所不能实现的伟业，竟然实现。

而莫言写人，则世代都在发疯，呈现出一种混沌的，绝望的动物性。男人大多丑陋、暴力，女人永远被迫害。

男人基于纯粹欲望产生的爱恋，只有用快速的不加铺垫与修饰的语言来完成。是本能，也是许多时代中唯一确定的事。因此带来糟糕的阅读体验，但同时又感受到人与动物身上逃不开的枷锁。

而无论哪个时代，女人只是注脚。

在狗生视角，莫言写了一段爱情，兰解放与庞春苗相差二十岁，只能私奔，常在简陋的小屋里赤裸相对，彼此笑称是亚当与夏娃，令我想起丢勒的《亚当与夏娃》。莫言非常具体地描述了二人为这段爱情付出的代价，如何对抗世俗，抛弃一切，并且毫不后悔。

但春苗也没有善终。

而庞春苗的外甥女庞凤凰，依然是被损害的，与猴子相依为命，在众目睽睽之下耍疯狂的猴戏。

疯狂作为一种气息贯穿小说，西门闹投胎路上就一万个不甘。生而为驴，则能杀狼。生而为猪，则能称王。

而小说一开始，人则建立起新的秩序，迅速佩戴好自己的新身份，打破一切，摧毁一切，改天换地。却不知等待他们的依然是动荡与残酷，而这正是激发恶行的温床。

在驴、牛、猪的时代，这种疯狂气质从每一个事件中溢出。驴有勇有谋，能救孕妇；牛目光炯炯，有仇即报；猪制霸一方，思想先进。

到狗和猴，仿佛社会进步，动物也被驯化了，越来越像文明人。

狗忠诚，能退敌。哪怕回到乡下，也能遵守行为规则，不再释放天性。

到了猴，彻底沦为人手中的工具，命运与人更趋同。

与之相反，人却越来越疯狂。小说中经历几番身份变化的洪泰岳，从立场坚定到信仰崩塌，最终发疯炸死西门金龙。

而从小懂事、孝顺的蓝开放，以激烈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。

一切都在前进，一切都在后退。

只有蓝脸，全国最后一个单干户，像夜行的动物，在月光下播种，与驴牛猪为伴，认出它们的前世。

一个过时的人，眼看时代轰轰烈烈，眼看时代六亲不认，却始终不变。

不知为什么，蓝脸会让我想起生活中遇到的那些一辈子坚持做自己的人。

人不被时代诱惑，就不会被撼动。

所以莫言写道：他是一个古老的农民标本。

深以为然。